「記憶中的形象，一旦在字詞中固定下來，就被抹除了。」馬可波羅說，「也許我怕我提到的話，會一下子失去了威尼斯。或許，我在提到其他城市時，我已經一點一滴的失去了她。」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走進北美館正在展出的「真真：當代超常經驗」展，偌大的展場中，錯落陳列的40組作品，類型囊括平面、綜合媒材、概念、錄像、裝置、劇場表演等，你幾乎要聽見17位藝術家與2組藝術團隊輕聲囈語，「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但我不會告訴你真實」，就像是不小心闖入了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的錯綜輿圖中。
 
在小說中，馬可波羅為忽必烈講述走訪世界各國的所見所聞，對話幾經折射、編織，碎片般的意象斷裂了符號與意義，產生了多方理解的空隙與可能性。在影像氾濫的今日，不遠行而知天下事，經驗能夠缺席，而你依舊有如臨現場的體驗，記憶的不可確定性讓「再現」不再是視覺藝術孜孜矻矻爭論的主題，｢虛幻擬真｣、｢真實若幻｣則是當代社會的現況，策展人余思穎指出本展取名為「真真」，即是以中國小說《聊齋誌異》中〈畫壁〉與《太平廣記》中的〈畫工〉為發想。
 
故事是這樣的，進士趙顏向畫工買來美女屏障，依畫工的指示日夜喚其名「真真」，結果美女真真從畫中走出，並與趙顏結婚生子，爾後友人告訴趙顏其妻為妖怪，應以劍斬之，此時真真才吐露其真實身份為南岳地仙，並攜子返回畫中，趙顏再展開屏障一看，果然畫中除了美女還多了一個孩子，而且全是畫的。余思穎說：「這個典故提出藝術創作所具有表現實境、真幻莫辨的感染與影響力。」
 
或許，「真真」就如同達達（DADA），一聲喚著一聲是咒語，不是向外召喚真實，而是朝向自身的呼喊，探討人性慾望、藝術療癒、藝術機制、人際關係與社會生活等各層面，透過呈現不同形式與途徑的思考，讓觀眾在參與展覽的過程中，重新看見原本存在卻不得見之事物、進入原本無法進入之境，在發現中失去，並重新建構對世界的理解，以及對未來的想像。

 

牛俊強的新作《證明I》（上圖）某種程度上是延續了去年（2012年）8月在北美館的個展「cover-: 2012牛俊強個展∥」，從「消失」到「證明」，在末日重生後，牛俊強不只是讓物件離開擁有者的身邊，而是更進一步地讓生命中摯愛的人們「取走我的生命部分，並擁有它」，比如牛俊強的母親就想要留住他的鼻子，因為在牛俊強還是小baby時，在扁扁皺皺的小臉上最醒目的是牛俊強高挺的鼻子，讓牛母至今難忘。展間的巨型屏幕可兩面觀看，另一面是牛俊強追問「若是他們消失，他們想讓我保留的部分」，透過彼此的私密交流，關係重新建立，讓呼喊產生意義，深情私密如懺情書。
 
同樣關乎個人記憶，姚瑞中《小幻影：2012/12/21》（右圖）以為數不少的黑白攝影拼接成一個巨型面板，這些沒有邏輯失去敘事的影像流，質問記憶庫中無以名狀的幻影；同樣擷取腦海轉瞬即逝的片刻，曾御欽的《熱黑》（下圖）則以如電影分鏡的手法，描繪他在紐約駐村時所尋找的21位小孩玩躲貓貓的樣子，透過躲藏在隱密的角落，觀看已然產生變化的外部世界，曾御欽透過小孩們所呈現的其實是當年駐村時「不想要被找到」的騷動不安，穩固明亮的視角在「躲貓貓」的行為中消失，取代而之的是，所有被壓抑掩藏的都曝露在觀者眼前。

有意思的是，當掩蓋的被揭開，真實世界卻也如同夢幻泡影。周育正《提案I》在展場中陳列了多台印表機，以水取代墨水，在展場以印表機不間斷的列印著未獲藝術機關補助展出的提案於水書練習紙上，使得計畫書的文字內容短暫地顯現，但10秒後旋即消失，觀者只能大略地閱讀到這些沒有被實踐的計畫提案，以想像補足閱讀的不足，而產生屬於觀者個人的想像敘事。同樣需要觀者腦補的還有余政達《信》（下圖），透過重新朗讀詐騙信件，余政達詼諧地模擬了詐騙現場，讓觀者思考自己與世界的奇怪關係，重新連結從現實中幻化而出的假像，自我消解的曖昧生存狀態。

 

而關於個人的私密感受的向內挖掘，做得最極致也最瘋狂的莫過於河床劇團《2013開房間計劃》，這是北美館首度在本館內進行的定目劇作品。至今已持續3年的「開房間」依舊堅持「每次演出的觀眾只有一名」，展演地點從旅館房間移至美術館的公共空間，兩個演出作品〈沒有人會受傷〉（下圖）與〈四季〉（右圖）分別由導演郭文泰與何采柔執導，到展期結束前的每週六日都接受10名觀眾預約，用10分鐘逐步將觀者從廣闊的美術館空間往內拉，模糊表演者與觀者的界線，當演員的眼睛只直視你一人，不是別人，只有你，這乾淨且純粹的觀戲經驗或許只有到現場才能真正體會。

 
當諸位藝術家以各種方式反覆訴說真實（或真實的反面），讓真實逐漸消解，像進士趙顏呼喚真真，像馬可波羅一點一滴失去他的威尼斯，世界離穩固的狀態已經相當遙遠，這是最好也最壞的年代，超常也逼近尋常，如何在批判這個眼見不為憑的世界之前，找到詮釋的方式與自處的位置，或許才是「真真：當代超常經驗」在這些光怪陸離之外想帶給觀者的吧。

編輯撰文/張慧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