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別於過往的類比、數位詮釋,《致命引擎》運用科技藝術所製造的光影效果,讓舞者的身體在傾斜舞臺的位移產生疊影交錯,有如莊子的「魍魎」之說,這並非一般與實體相隨的影子,而是指影子的幻影;其間場景的晦暗幽明更引發觀眾內觀自身疑懼,進而正視、對應存在的虛有。  
從「動態類比」到「靜態數位」再到「變態疊影」

澳洲「塊動舞蹈視覺劇場」(Chunky Move)透過身/影互動裝置形式面的研發,在《致命引擎》(Mortal Engine)發展出一種「人、機­」一體成型的互動裝置,不僅克服了人對機或機對人的單向制約問題,更在這看似無間的連作中,創造出一種僅屬於此舞作的形上學姿態,一種超越肉身物質性及其連帶性的「魍魎」境界,堪稱當今舞蹈界詭辯學派(或說逍遙學派)的誕生。

舞蹈作為一種身體關係之探索的藝術學門,一直以來都是基於身體這個物質基礎而施展開來的,而這樣的身體關係總是也首先是類比的(analog)。身體放在這樣的類比架構下(無論是燈光、舞台道具到肢體動作),總像黑膠唱片會刮傷、映像管電視會內爆一樣,因為他們自身物質的有限性,且這些物質總是彼此連帶,使得他們總是共同行動、彼此磨擦發熱乃至於相互拖累對方。直到科技藝術的數位(digital)思維介入到舞蹈這個領域後,身體與空間以及身體與身體之間的關係才開始能放到最鬆或最緊,而不會像過去的類比系統那樣施展不開。 

 舞蹈和科技藝術最鬆弛的關係,可以像是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的極簡舞台,微小的身姿都可以被低限的光源和景深所襯顯、放大;最緊張的關係則可以像黃翊那樣,將身體與聲音(無論是先出或後出)的密契對點狀態作得如此到位。然而,鬆弛關係卻可能會造成佈景與身體的兩不相干或支離破碎,而緊張關係則可能造成機械對人體的新殖民關係,我們實然也可以在當代很多數位舞蹈作品看到這些弊失。

我們知道,在當代的科技世界中,數位後潮已然壓過了類比前浪。類比是一種兩兩毗鄰的相對邏輯,而數位則是單獨切分的絕對邏輯。前者的確有其限制,因為其物質的時空有限性和無機,會連帶造成耗能與減速,但後者卻也因為毫無連帶關係而被批評無人性可言。放回科技舞蹈來看,沒有了類比,舞者少了情感的附著,而在數位的那種要求舞者與機器設備或投影景象步步到位的思維中,舞蹈者在其中只是配合演出,成為隨機器光源起舞的一顆棋子。那麼在類比(analog)和數位(digital)之後,是否有一種將兩者綜合甚至是再截長補短、加以發明的系統呢?《致命引擎》似乎已然提出一個新的可能,那就是「碎形」(fractal)的系統。碎形是物質之第一次度影像性質的二次度加工者,簡言之,就是製作「影子的影子」,用中國的典故來說,就是製作「魍魎」。

莊子在〈齊物論〉中談及「魍魎」,不是「景」(影),不是人或物單純的影子而已,這樣的影子只是隨物而行,「魍魎」是一種更為虛玄的發明,它是因為多個影子交疊而成的疊影,郭象將莊子〈齊物論〉中的「魍魎」相當白話地注解為:「影子的影子」。故,「塊動」舞蹈場上的「魍魎」,其碎形的意義就在於,它一方面超越了數位化的死板對位技術,而留下身體的蹤跡與殘影,另一方面卻又反向地結合了類比系統中的連帶關係(此連帶是有機而非無機的,發自物質但又經過二度抽象的過程),而產生一種歷史交疊錯置的幽靈感。「魍魎」意味著它並不單純衍生於具體事物,舞者(人)和道具(物)不是它的首要血親,它的父母親是影子,祖父母才再來是人。因此可以這麼說,《致命引擎》,不單只是如林懷民、蔡國強的《風影》在舞台、畫布上捕風捉影而已,而是在舞台中發明影子的後代。  

傾斜的舞台,是「塊動劇場」製作「魍魎」的第一步驟,他們要讓觀者看到的不只是舞者本身,更要讓他們看到舞者的影子。因為舞台傾斜,舞者身體失去重心,為了調整重心而失去了原先的正常垂直中軸,身體於是與舞台產生傾斜關係,再加上舞台上多源的光束,與地面平行最正的光照在傾斜的舞台或是微微傾倒的舞者上,必然造成各種型態的影子。這種傾斜的舞台產生的效果,同樣在兩廳院《舞蹈秋天》裡林懷民發表的《屋漏痕》中被考慮進去,舞者的影子形成另一種水漬,《致命引擎》的暗影不來自於這種潑墨興趣,反到是更像如同用釘槍繪製現代水墨的陳浚豪在《之乎者也》追求一釘(二影)即一皴的畫面「虛詞」那般,捕捉的是更不具物質性的幻影本身。

更有甚者,《致命引擎》不只是想讓舞者生出影子,它更想使影子生出影子,甚至是讓舞者成為影子自身。舞台上的側光打在舞者上是為了交疊出「魍魎」,而正打在他們身上的則是「黑光」(darkened light),打成一種「無底之底」(groundless ground)。這種「影子及其影子」的陰影亂象無疑地對觀眾產生挑戰。它所挑戰的是笛卡兒式的以我思主體為出發點的觀點論,即舞台世界繞著我打轉;它亦挑戰了以黑格爾唯心論式的精神與對象的同一,即「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它的理論性格如同拉岡的精神分析企圖,即去目睹並且說明自身的慾望,理解何謂匱乏而回到一種空無。「塊動劇場」一方面讓觀者看到自己眼界的盲點(如飛蠅症)和內在的黑洞(如恐慌症),或許起初會騷動不安,但因為這樣的對自身觀看之慾望位置的提示,我們才更能把握自身的空無。這種無,如莊子在〈齊物論〉的推論所言,不是那種相對於「有」的那種「(有/)無」,而是第二次度的無,是相對於「(有/)無」的無。

科技藝術與表演藝術的結合,從過去單純使用燈光照明的啟蒙(enlightenment)佈景,到今日多變地運用雷射、煙霧、暗影等未明(unlighted)的場景創置。「塊動劇場」的《致命引擎》強度地詭辯、精準地逍遙、多次度地倒錯與變態,無疑地是當今捕風捉「影」,神遊太虛幻境,走到最遠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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