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話會算拍子嗎?呼吸會算拍子嗎?思考會算拍子嗎?這就叫自由。」
 
說著這話時,他雙手未停,旋律嘈嘈切切如急雨、如私語,一波波音符如暗湧撲面而來,看似隨興又情感飽滿。他是陳明章,這位被稱為「台灣民謠大師」、「浪子詩人」的月琴、吉他高手,他的豪邁、自信來自於對規則的了然於心,因了然而超脫,而自由。年底上映的電影《花漾》,由周美玲執導,也是陳明章的第7號電影音樂作品,融合南管曲調與現代性思考,陳明章讓《花漾》不致落於俗套,在電影之外,關於音樂、關於自由,關於愛,MOT/TIMES在這篇文章通通告訴你。
訪談是這樣開始的:陳明章老師推開音樂工作室大門,踉蹌走到大長桌前坐定,不發一語。手邊白牆上幾隻撥弦樂器安靜地排列吊掛著,他隨手拿起月琴,低頭把玩。指尖發出聲響的畫面來得突然,與老師對坐的我們,眼睛直直嘴巴開開,任憑琴音帶領而墜入悠悠曲調之中,小錯愕、小驚喜、小滿足的種種滋味在那個片刻纏繞糾結;幾個樂句後老師手沒停,抬起頭笑說:「沒有看過人家玩琴吧?像在玩魔術吧!」

陳明章音樂工作室所坐落的北投,是他自幼成長、年少打拼的地盤。正所謂「戲棚下長大的孩子」,從四歲開始,陳明章每天在廟口,一年有300場戲可以看,歌仔戲、平劇、南管、北管……「這個叫耳濡目染,躲到後台看後場,前台看前場。都是這樣,音樂自然就來了阿!」從小耳濡目染的土地文化環境,是他不斷向前突破創新的推力,20歲後他接觸了民間歌手陳達,便決定拋棄西方音樂思維,四處拜師,尋找台灣本土的聲音,北管布袋戲大師李天祿、北管歌仔戲藝師莊進才、月琴國寶朱丁順、 台灣南管「天羅師」 吳天羅,是他學習台灣古調的四個師傅。

「大概沒有人比我瞭解台灣音樂了」、「我是活著的亞洲人中琴玩得最好的」、「這輩子留給地球的就這些」……陳明章的自信來自過去40年的摸索和苦練,從天天練琴為了找出前輩陳達、朱丁順的古調和招式,到近2年理出屬於自己的吉他調弦法系統、發明新樂器三弦月琴, 「每個時期都會突破些什麼,那個突破是自然來的。你聽到的這個也是我這一兩年才練成的,以前彈也都會跌倒阿!」埋首音樂的時間裡,陳明章全神灌注,目中無人。就像訪談中他寧願讓琴聲代替言語,因為不肯放下掌中的琴,傳統從指間匯集而成他的氣、他的意念,他的自由,和他的「明章流」。

進入Q&A前先看一段《花漾》劇組提供的訪談,聽聽導演如何找上陳明章老師,以及他如何構思電影中的音樂。

這次,我們為了陳明章老師最新電影作品《花漾》而來,當大螢幕上的海盜船搖晃在肉眼很難不發現是特效鏡頭的藍天汪洋中、當劇情和鏡頭無意留出幾個讓人想到該吃爆米花的空拍、又或是當隔壁觀眾在主角們說出關鍵台詞後噗哧大笑,讓你不知要跟著笑還是專心體會主角的真心時,配樂總會悠悠緩緩浮現,擇善固執地穩住深情的海島風情,甚至一個那麼不小心,逼出了一滴你自己流下後也挺害羞的淚。就讓 MOT/TIMES 從《花漾》出發,在陳明章老師句句充滿肯定(而精煉)的對答之間,共度溫泉鄉裡琴聲悠揚的午後。

Q:可以為我們讀者簡單介紹這次的配樂電影作品《花漾》?

A:是個愛情故事,滿淒美的,一對姐妹花漂流到海島上,在海島上的青樓裡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物,海賊、琴師、小開等等,很多戀情在這邊發生。

Q:喜歡這個愛情故事嗎?

A:不錯啊!有故事才能發揮我的所長。

周美玲導演最新的「驚悚、奇幻、文藝」電影《花漾》,入圍2008年東京電影節創投單元「最佳拍攝案」,並榮獲2009年新聞局電影輔導金補助,製作成本破億,將於 12 月 28 日正式上映。

Q:身為電影原創音樂總監,這次如何與電影合作呢?

A:這次是導演先給我劇本,還有三首已經寫好的歌詞,我看過後就開始用台灣樂器、南管調弦吉他譜寫旋律。配器部分,我在高音部使用歌仔戲常用的殼仔弦、中音用雙音仔、低音是大大廣弦,揚琴做和聲,琵琶當主旋律,總共寫了大概8個月吧!這次配樂裡的南管也加入了不同元素,比如北管、歌仔戲,還有些現代歌曲的形式。

Q:關於南管,可否請老師為我們簡單介紹,補充一下基本常識。 

A:以我自己發明的三弦月琴來舉例,南北管在一開始調弦的方式就不一樣了。三弦月琴在南管下的定弦是 D、G、A(由低到高),聲律溫柔婉約,咿咿啊啊,很多推拉音,這種滑音的效果只有月琴做得到。(老師一邊講一邊彈,文字無法捕捉的,讓片段錄音來彌補。)



北管定弦C、G、G本身是大調,感覺就有完全不一樣啦,然後常常用假嗓、小嗓。



歌仔戲定弦和平劇定弦一樣,E、A、A ,唱起來像這樣。



Q:這已經是第七號的電影作品,可以聊聊這幾次電影配樂的經驗? 

A:每次都不一樣,劇本不同,發揮空間完全不一樣,影響到配器的不同,最後的聲音效果當然也不同,比方說《戲夢人生》用月琴吉他、《幻之光》要加上日本民間的特有和弦(減七和弦)。

Q:和不同導演合作有什麼特別不同的感覺嗎?

A:不會啦!還好。通常都是東西寫一寫交給他就不管了啊!東西交出去如果有覺得不好再寫到他們滿意。 

Q:也就是說和導演對話與交流的機會也少?

A:做《戀戀風城》和《戲夢人生》的時候,和侯孝賢一句話也沒講,《天馬茶房》也是啊,導演說:「你去做啊!」我就好啊,做啊!然後就是拍戲前寫三分之一,拍戲中寫三分之一,拍完再寫三分之一,分三次寫,就這樣寫完了啊!

Q:電影配樂和自己創作對你來說有什麼不同? 

A:電影配樂主角是電影,以導演想要的為主,你只是個配角,在電影中把該需要音樂的橋段加分、情緒化;自己創作要無中生有,更辛苦,要剛好生命中那個時段有些想法才能產出,不會憑空生出,所以我都五年才可以創作一張專輯,一年寫一到兩首。 

Q:會逼自己一定要在某個期限裡完成什麼創作嗎? 

A:不可能啦~~我沒有靈感完全不拿琴、不彈琴的。 

Q:那……電影配樂定了交件時間,就可以寫完嗎? 

A:也沒有辦法,沒想法就沒辦法!接電影配樂第一時間拿到劇本沒感覺就無法創作,有想法就接,但不能趕,至少要四個月到半年,所以一年大概只能接個一兩個。 

Q:沒靈感怎麼辦?

A:出去玩、出去混、外面亂晃。

Q:最常去哪邊? 

A:最常去的就是淡水河邊、陽明山、北海岸這些最近的地方,看山看河看海。

Q:不管是《戀戀風塵》、《天馬茶房》,到這次的《花漾》幾乎都以愛情為主軸,你怎麼看待愛情故事和愛情呢?

A:我常說,人類最可貴的兩件事,就是愛情和自由。好比說我彈琴,就是彈到自由了。我們現代的音樂教育把自己的孩子教笨了教死了,教到會算拍子可是卻不會忘記拍子,你看你,現在講話會算拍子嗎?呼吸會算拍子嗎?思考會算拍子嗎?這叫自由,但你教到後來只會看拍子,那就完蛋了。自由可以玩出很多東西,我教出來的學生因為個性跟我不同,又會玩出不同的東西。愛情裡面還包括親情等等,當一個社會有愛情,有自由,才會有叛逆。叛逆是所有創作的原動力,如果老師告訴你這不可以那不可以,那就完蛋了,這孩子一生應該就沒救了,不敢突破、不敢失敗。每代的大師就是要跟上一代不一樣才能變成大師,所以教孩子要教 anything you can do,還有錢買的到的都不用教,要教他們錢買不到的,才是人類最貴和最珍貴的事,像溫暖、幸福,這些東西到後來都是昇華到哲學和美學上了。 

我的音樂理論就兩個:一是自由:自由就是從忘記拍子而來,這也是陳達教我的。二是海納百川,當你玩到沒有招的時候就是海納百川。多元嘛,你就不會說我只要學歌仔戲不學什麼什麼,思考就會很多元,心胸就越開闊,你懂得越多世界音樂,就會去尋找你的東西。看看我那些師傅每次的彈唱都不一樣,可貴就在此。

(想不到讓老師開啟話匣子的是愛情,但完全用超脫情愛的層次來作答。)


 

Q:在教學的經驗中,不少外國人來向你求藝,在不同文化下的教學和學習有什麼不同嗎?


A:主要就是語言,樂器的調弦、技巧都可以教,但每個語言本身的旋律不同,每個文化所產生的旋律也會不同。 每個語言會產生自己特殊的情歌、旋律、文化、口述歷史……這些經典的東西。所以說母語為什麼要教,母語是全人類最可貴的共通的資產。我現在跟你說國語的思考是這樣,機嘛勇歹意恭維(馬上切換台語)時想法又不同了,嘴形不同、波形不同,音樂也不同。所以用西方的樂器例如吉他來彈南管,彈不出來這種味道。

Q:意思是,玩佛朗明哥到極致,最好是要會西班牙文?

A:應該說,沒有語言作為基礎,你學到的只會是技巧,但不曉得歷史故事和情緒,用華語玩起來就呆呆的啊。技巧你一定不會輸,但精神呢?不是不行,但思考邏輯是你的語言,旋律寫出來的就不一樣了。同樣是 JAZZ,黑人的、拉美的、法國的,就不會一樣,就是因為語言的不同。

Q:除了自由以外,有什麼話要對現在玩音樂的年輕人說? 

A:我今年去看那些金音獎原創的那些年輕人,就很不錯啊!大支也有很多東西,最重要的你土地的創作,偶像歌手就不用談了啦。台灣流行樂國語那掛怎麼玩就是西方 pub、air supply 那幾個和弦,每條歌都一模一樣,幾十年還在同樣的東西,聽第一句就知道下一句要唱什麼了。另外,韓國那些,大概半年就更新了,視覺系的,每一個都放卡拉,根本沒有唱啊!邊唱邊跳,一定音不準、氣不準,懂我意思吧!而且跳那麼激烈還要有聲音,卡拉放下去,跳舞而已,中國叫做假唱,那已經是作秀,不是玩音樂了。

我北藝大音樂系畢業的小姪女曾經跟我說:「我每天練琴兩小時」,我就說:「那你不可能當音樂家!」(大笑)。我連續 9 年每天練 6 到 8 小時。不是看譜喔,是自由的彈,練習對琴的感情,所以玩琴玩到最後像在練氣功,不是很用力的彈就是彈琴,是隨心所欲看心情,腦袋想到哪裡指頭就到哪了。因為氣,腦袋和手是合一的。玩琴靠思考,練習曲彈越多的越笨,那種東西太準確了,練到最後人變成一台機器。相對的,當你彈自己想要的東西時,自然而然就會有一種慣性,每個人的慣性都不一樣,我和師傅的不同,都很美,沒辦法比較,慣性後變風格,風格後就變流派,日本就有人說我是明章流,哈哈哈!那也是4、50年才養成的。 

Q:老師真的有練過氣功嗎?

A:有接觸過,意念是最難的。學西樂的到最後沒有一個人願意忘記拍子,也不熟悉、瞧不起五律,他們會說音不準。但你看,台灣兩個大師,南朱丁順,北王玉川,南說北不準,北說南不準,我說,其實是兩個人心律不一樣啊,彈琴彈下去會麻麻的,就是你的心律對到那個琴。

Q:老師和「淡水走唱團」的搭檔們的合作玩音樂,他們眼睛看不見,而你在他們身上看到什麼? 

A:我師父講的一句話:「玩琴要玩得像瞎子」,他們不用看音準,就好像馬友友拉琴什麼都不看,就搖頭晃腦的,那就是最厲害了。下一句是「玩藝要玩得像乞丐」,乞丐一無所有,卻也什麼都像新的。所有創作都要先放空,無才會生有 。


Q:那最近在玩什麼新的? 

A:最近在做和吳寶春有關的電影《天下第一「麥方」》(讀音胖,台語麵包的意思),像《戀戀風塵》一樣,溫暖的民謠風,配器有民謠吉他、口琴、手風琴 。風格一直轉換是挑戰,但如果都做同樣的東西會很無聊。不過也要看人啦!蔡振南可以連續2年吃同一家滷肉飯,我不行,這一餐吃過這個叫我下一餐叫我吃我就會很痛苦,哈哈。音樂裡,很多東西都是共通的,最主要要放得開,學無止境!


後記:離開前,我們發現鞋櫃旁矮矮地吊著一排鍋碗瓢盆,老師說這是 5 歲兒子敲敲打打的玩具,「學生練團他就在旁邊看,現在能唱能跳能演,比我還厲害!」提到兒子,老師的眼睛閃閃發亮,但做爸爸的堅持不這麼早開始「教」他音樂,只讓他在玩耍中自由摸索。也許你我此生已經來不及在月琴班吉他班裡長大,但如果想成為陳明章老師門下子弟倒也不是難事,北投月琴走唱團,年後開新班喔!

編輯/張慧慧

花漾
上映時間:2012.12.28
 
三菱慈善音樂會2013 陳明章‧真情‧演唱會
演出時間:2013.1.19 (六)19:30
演出地點:新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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